第七章(第4页)
致庸不觉好笑,想了想道:“茂才兄,既是这样,我还不让你走了!就让你陪我!说吧,你想怎么陪我?”
茂才又是哈哈一笑:“乔东家,我的话可是还没说完,要留下我陪你也行,不过我话说到前头,你要我留下陪你,是要付银子的!”
致庸越发觉得此人好笑了,索性坐下来问道:“茂才兄,此话又怎讲?”
茂才美美地呷了一口茶道:“乔东家,想我孙茂才,今年乡试,又是名落孙山,家中老父。贫困无依,想来想去,只好痛下心,改弦易辙,走前辈落魄读书人之老路,到商家来帮闲,挣几两银子活命。不过祁县空有这么多大商家,我却谁都不认识,想来想去只和你在太原府有过几面之缘,哈哈哈哈,刚才我说要来陪你,还你的人情,那都是假的,你真要留下我,我就要银子了!乔东家,这会儿知道随便把人抬进来,不是好玩的事情了吧?”
致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突然叹一口气:“茂才兄如此高看乔家,致庸感动莫名,只是兄台来得不是时候!”
茂才微微一笑:“乔东家,这话怎讲?”
致庸道:“若是过去,茂才兄肯放下身架,来乔家帮忙,致庸不知会有多么高兴;只是今日乔家正走背字,日落西山,气息奄奄。朝不保夕,茂才兄难道没有耳闻?”
茂才哈哈大笑:“乔东家有所不知,茂才活了半生,是天字第一号的背运之人。生于穷乡,学于村儒,这是第一背;年纪小小,就中了秀才,赢得神童之名,便自以为万事不足虑,天下不足为,时时轻蔑斯文,粪土王侯,被称为太原府秀才中第一狂人,这是又一背;既得了一个狂悖之名,就不该还去科举,既去科举。就不该或在试卷上乱发荒谬之论,或束手束脚一味刻板于八股,于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名落孙山,这是第三背;慈母早亡,自幼失怙,爱妻难产,一尸两命,只撇下我与老父亲艰难度日,这更是背中之背乔东家,以我这样一个背运之人,来投背运之主,不正所谓得其所哉吗?”
致庸闻言不禁微笑起来。道:“蒙茂才兄不弃,致庸感激不尽,不知兄台自觉在乔家的生意里能做何事,能任何职。说出来也好让致庸斟酌。”
茂才搭架子道:“这个嘛,生意我没有做过,大掌柜我是不愿做的。刚才我说过了,我在这里,也就是每天陪乔东家说说话,下下棋罢了!”
致庸一听便反问道:“这也是个要紧的位子,就是不知道孙先生一年想要多少酬劳呢?”
茂才毫不谦让道:“想我孙茂才,自幼苦读诗书,无论圣贤经典,天文地理,医卜星相,琴棋书画。皆通一二,只因科举之路不通,才降价售于商家。啊,我也不是那太贪财的人,一年三千两足矣!”
致庸闻言大笑:“孙先生。据我所知,今日读书人,就是中了进士,补上一任县令,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余两银子,加上皇上奖赏的所谓养廉银,也不过区区几百两,兄台要的这个数虽不是太多,但也顶得上好几个县令一年的俸禄了!”
茂才一笑站起道:“既然咱们谈不拢这个,在下可就告辞了!”
致庸默默地看着他。一发起了逆反心理,上前拦住他,笑道:“茂才兄,既然你说到这儿,我还真不能让你走!好,咱们成交,只要乔家能过了眼前这一劫,重现生机,到了年底,我给你三千两银子!”
茂才击掌笑道:“哈哈,痛快,我就知道乔东家不会为了区区三千两银子,不留下我这个可以陪他说话、下棋的闲人。行,我留下了!”
他重新坐下,捧起茶杯却又放下道:“这茶也凉了,让人换过茶,咱们下棋如何?”
“下棋?”
“对呀,这会儿刘黑七又没来,乔东家让人把乔家大院守得铁桶一般,你我不下棋干什么?”
致庸越发对此人胸怀暗暗称奇,当下道:“好,长栓,进来,给孙先生换茶。再把象棋拿来,我和茂才兄杀一盘!”
长栓进来,摔摔打打地去换茶,又将棋盘拿来,重重放在桌上。茂才微微一笑,调侃道:“小兄弟,不习惯了吧,以后你要习惯这个,只要见我和东家在这里,就赶快上茶!”
长栓气愤地看他一眼道:“就你?哼!走着瞧吧”
致庸不悦道:“长栓,茂才兄是我请来的先生,以后休得无礼!”
长栓也不理,哼一声,摔门出去。
茂才丝毫无怃然,摆好棋局与致庸厮杀起来。致庸渐渐沉入棋局,两人笑语不断。外面长栓站着朝屋里看,连连撇嘴。长顺和曹掌柜闻声走过来。曹掌柜问:“长栓,东家这会儿干啥呢?”
长栓撇嘴道:“和刚才来的那个疯子下棋呢。”
曹掌柜叹道:“这个时候,刘黑七随时都能打进来,东家还有心思下棋,乔家还有什么指望!”
长栓、长顺对看一眼,也都摇头。
室内致庸一把将棋子划拉乱,哈哈大笑,站起道:“不下了不下了,你这人性子太温,这样下着没劲!”
茂才看看他,话中带话道:“输了就是输了,人生就是一盘棋,只要人还在,输了的棋还可以重摆!”
致庸一惊:“茂才兄,乔家如今身陷死地,茂才兄专程赶来相帮,难道没有想过要为致庸出谋划策,以救当前之急?”
茂才漫不经心道:“东家,方才我们可是已经说好了,我留在乔家,只管陪你聊天、下棋,生意上的事,我是不管的。”
致庸失望道:“那好吧,就聊天吧,咱们聊什么?”
茂才点起旱烟道:“一向听说乔东家熟读庄子,喜欢做庄周一流的人物,此话当真?”
致庸有点惭愧道:“啊,当初是有过这种荒唐的想法。不过眼下”
茂才打断他,开口朗声诵道:“北海有鱼,其名为鲲,鲲之大,不知几千里也”
致庸不由技痒,接口背道:“化而为鹏,其翼若垂天之云莫非茂才兄也喜爱逍遥游?”
茂才微微一笑。直视着致庸道:“北海的鲲有几千里大,化作大鹏,一飞数万里,负青天,绝云气,却受到斥鳫这种小鸟的嘲笑。斥鹦说我在草蓬里飞来飞去,不过几尺高,却也已经够了,你这大鹏鸟一飞九万里,又有什么用呢?”
致庸心中突有所悟。茂才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:“致庸兄,斥鹦这种小鸟不懂得大鹏鸟为何要一飞九万里,因为它看不到九万里的天地。人生有大格局,也有小格局,你这些日子,是不是太把自个儿限在小格局里,走不出来了?”
致庸猛醒,变色道:“茂才兄,快说,什么是大格局,什么是小格局?”
茂才起身站直。昂头慨然道:“大小之别,在于人的内心,在于你自己的眼光。人如果身在泥潭心也在泥潭,这个人就只能看到泥潭;但若是他身在泥潭心却如鲲如鹏,他看到的就不只是泥潭,而是双翼下九万里的天地。”
致庸呆呆地站着,茂才的话如醍醐灌顶,他一时激动无比,一揖到地道:“茂才兄,我懂了!这些日子,是自己把自己陷在泥潭里了,我把人做小了!茂才兄,你放心,就冲你这几句话,到了年底,我也要给你三千两银子!”
茂才重新将棋子摆好,含笑道:“来来来,接着下棋!”
4
吃过晚饭,致庸对集合在乔家大院的众家人大声道:“今天是我向刘黑七下战书的第三天,夜里都不要睡!就是打瞌睡,也要睁一只眼!”
众男丁“轰”
地一声齐道:“知道了!”
茂才站在致庸身后,看了一阵,转身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