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(第5页)
小孩子讲到一半,突然大哭起来,再也不肯开口,曹氏做势要打,致庸赶紧将他抱开。颤声道:“嫂子,别难为景泰,让他起来,有话你替他说好了,我听着呢!”
曹氏点点头。抹把泪道:“好,兄弟,我就替景泰说!二弟,你大哥临终前告诉景泰,让他传话给你,眼下乔家一败涂地,他就这样走了,死不瞑目!”
致庸悲痛不已,潸然泪下。曹氏看看他,一狠心,咬牙道:“你大哥又说,快把致庸叫回来,景泰还小,乔家可以没他,却不能没有致庸,他要亲手把这个家交给你,才能放心!”
“我?”
致庸闻言色变。曹氏又道:“你大哥还说,他愧对祖宗,死了也没脸进祖坟,他要你把他的灵柩暂厝在祖坟外的山冈上,啥时候看到二弟带乔家渡过难关,祖宗不再怪他,他才敢人祖坟!”
致庸流泪抱着景泰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曹氏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几拜,心中默念着,然后毅然站起,看着景泰严厉道:“景黍,忘了你爹交待的话了?”
景泰早被教了无数遍,这会儿赶紧从致庸怀里挣脱开,又跪下道:“二叔,我爹说了,等你回来,让我替他跪着,二叔答应了我爹的话,侄儿才能起来!”
致庸内心受到巨大震动,一时流泪无言。
众人都望着他。致庸万千念头转过,好容易才艰难地转向曹氏道:“大嫂,致庸是哥嫂养大的,大哥临终前将家事托付给致庸,小弟本不应当推脱。可是致庸从没做过生意,怎么挑得起这副重担!大嫂,我和大哥当初有过约定。这辈子致庸只是读书,中举,为家门争光,从没想过接管家事。大哥不在了,还有你。还有曹掌柜,过些年景泰就会长大,我们乔家有人哪!”
曹氏心一凉,痛声道:“二弟,大嫂是个女流,景泰还是个孩子。曹掌柜人家是个外人,我们乔家现在遭遇大难,成年的男人,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!”
致庸突然在曹氏面前跪下,坚持道:“大嫂,不是二弟推辞,二弟自幼在你和大哥跟前长大,不喜欢经商,这你是知道的!就是我现在违心地答应了,恐怕日后也负担不了这份沉重。大嫂,不是致庸不愿,致庸是不能!”
曹氏闻言变色,看着致庸恳求的目光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曹掌柜见状不对,大声道:“二爷,都到了这个时候,您不该呀!”
致庸颤声嗫嚅道:“曹掌柜,大嫂,你们不要逼我,我既不想经商,也不想做官,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!我”
曹掌柜跺跺脚,失望地看着曹氏。曹氏突然上前,将致庸搀起,一时神情惨烈,大笑几声。致庸站起,大惊变色道:“嫂子——”
曹氏一字一字痛声道:“哥嫂无能,把乔家弄成这个地步!兄弟,哥嫂连累你了!罢了!反正乔家已败,大不了拿出全部家业破产还债,若还是不够,我和景泰母子就从这座老宅里净身出户,把宅子顶出去换银子还债!这样就是不能全部还清,可也能略表乔家不想负人之心了!兄弟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,我干嘛一定要将你扯进这浑水里来!”
她身子摇晃了一下,又撑住站直道:“嫂子如今就要处理家事,其实,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理的了,银库里早就没了银子,家里的东西也典当一空,我能做的事就是请债主来清账!曹掌柜,我们去算一算,看看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银子!”
曹掌柜答应一声,却回头望着致庸。致庸闻言震惊道:“嫂子,我们家真的到了这种地步?”
曹氏闭眼缓声道:“二弟,嫂子一个妇道人家,能为乔家做的事就是这些了。做完了,我就能带景泰去见你大哥!”
“不,嫂子!”
致庸内心挣扎着,痛苦不已。曹氏闻声睁开眼,颤抖的声音如同风雨飘摇中沙沙作响的破窗户纸:“兄弟,嫂子和你哥对不住你了!自此以后,你就是再想读书,恐怕也没有一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了,三岁那年,公婆相继去世,把你托付给你哥和嫂子,指望能让二弟随着自个儿的心性过一辈子,可嫂子现在做不到了!兄弟。处理完这些家事,我也顾不上你了,你就饶恕你大哥和我吧!”
说完,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恸起来。
致庸“扑通”
一声跪下。大叫道:“嫂子,你不能啊”
曹氏闻言止住哭声,坚忍地站着,一眼也不看他,冷声道:“杏儿,替我请二爷出去,我要去和曹掌柜算账了!”
杏儿犹豫了一下,轻声道:“二爷,您起来吧!”
致庸心头大乱,一动不动。曹掌柜再也忍不住,老泪纵横道:“二爷,难道您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大太太和景泰净身出户,沿街乞讨,也不愿接管家事?您,您是一个男人啊!”
致庸猛地站起,转身要走。曹氏浑身一颤,差点倒下,杏儿急忙上前扶住。致庸回头,心痛如割道:“嫂子,我——”
曹氏心一横,咬牙道:“兄弟,嫂子刚才的话错了,就是嫂子和景泰从这座老宅净身出户,也不会马上去死!我身后还不利索,无颜去见你大哥呀!这世间还活着乔家的两个男人,你和景泰还要吃饭,我怎么能撇下你们走!也罢,等事情完了。嫂子就是出去讨饭。也要领着你们活下去!兄弟,你放心好了,日后但凡嫂子和景泰有一口吃的,就有你一口吃的!”
曹掌柜抹了一把眼泪。跺脚道:“大爷生前如何对您?二爷,您可安心?”
曹氏大声道:“曹掌柜。啥也别说了,让二爷先走,我们去算账!”
她又回看景泰一眼,厉声道:“景泰,你起来!替你爹送送二叔!”
景泰虽小,可这时也模模糊糊有点知道利害关系了,他跪地不起,小嘴一咧哭着叫道:“二叔——”
杏儿猛地给致庸跪下,痛声道:“二爷——”
旁边的一干家人见状也陆续跪下。
曹掌柜看了看曹氏,看了看众人,又看了看致庸,最后慢慢跪下道:“二爷,您是读书人,懂得人生天地间,活的就是仁义礼智信五个大字。可您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乔家破家还债,什么事情也不做,就是不仁;大爷大太太自小将您养大,大爷留下遗言,将家事托付给您,您却不愿承担,就是不义;长嫂如母,大太太让景泰跪求您接下这份家事,您置之不理,是不礼;您现在宁死也不要管乔家的事,坐看祖宗产业落于他人之手,自己将来也不免冻饿街头,是不智;乔东家去世了,大太太和景泰就您这么个亲人,您对他们的死活毫不在乎,是您在死去的大哥面前失了信。一个男人仁义礼智信全无,读书又有何用?”
话一说完,他也不再看致庸,慨然站起道:“好了,到了这会儿,我一个外姓人也不想劝您了,大太太说得对,您还是走吧!我只是不知道,真到了大太太和景泰净身出户的一天,那时您将如何面对死去的先人!”
致庸突然泪如雨下。景泰走过来拉拉致庸衣袖,懂事道:“二叔,就是将来出去讨饭,我讨来了也给您吃!”
致庸猛地将他抱紧,站起三下两下拭干了眼泪,望着窗外良久,突然回头道:“嫂子,曹掌柜,大哥临终前让我接管家事,你和曹掌柜都在场?”
曹掌柜看一眼曹氏,曹氏平静道:“对。你大哥那番话,是当着我和曹掌柜的面说的!”
致庸望望曹掌柜,曹掌柜也点头道:“二爷,东家临终时,让我进了内宅,说有要紧的话,只跟我和大太太两个人讲。东家便吩咐我打发人接二爷回来。说把这个家交给您!”
致庸睁大眼睛,惊讶地望着他们道:“致庸离家去太原府赶考时,大哥给了我一封信,他在信中并没有说要让我接管家事!”
曹掌柜吃惊地看曹氏,曹氏一时脸色苍白,颤声道:“致庸,你大哥在那封信里都说了什么?”
致庸沉思道:“大哥要我好好考,一定要考上举人,来年再去京师考一个进士。大哥只是在信的末尾才说——”
曹氏发急道:”
你大哥在信的末尾说了什么?”
致庸看了看她,回道:“大哥说,只有我考不上举人,才让我接管家事!”
曹掌柜长出了一口气,赶紧道:“这就对了,东家写这封信时,还不会料到包头复字号的高梁霸盘会一败涂地,他在信上那么说。是要鞭策二爷好好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