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解连环(第2页)
水敬则垂着脑袋摇摇头:“退了吧,对你对她都好,别让你父亲为难。”
这些胥山居士都听在耳里,那时没想到,这一劝反而更加坚定了徐谨礼不退婚的决心。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,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,所以后面他和徐父、师傅之间愈加冷淡都有迹可循。“他从那时起,就不太愿意与我和徐相多言语,愈加沉溺于权势。到后来帮助国师谋害圣上才与徐相正式决裂,离开了徐家,做了那易真楼的楼主。”
胥山居士说了不少,连苓茏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过往,原来楼主是为了她家才和家中决裂,一步步走到现在。原来他们曾有一段奉于父母之名的姻缘,原来她曾是他的未婚妻。而这些,他明知道她都忘了,却什么都不告诉她。“还有吗?”
她问。那些关于徐谨礼的过去,明显他还知道不少,但是他不愿说。胥山居士摇了摇头,苓茏也不再追问。她拿了些银钱留下,便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怒火去了楼主的墓前。等她赶到他墓前,已经是傍晚。“我恨死你了……”
苓茏嘴角颤抖,泪珠滚落,“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,非要我等你离开了才让我知道,你个混蛋。”
她在他墓前跪下,头抵在石碑底下那块石板上低泣:“你怎么能这么对我……”
记忆之间,似乎有一种连锁反应,她白天听到胥山居士说了那些过去,晚上就迷迷蒙蒙间回到了过去。她看见了自己,浑身脏兮兮地躲在他身后,等洗完澡之后去见他才有几分人样。徐谨礼偷偷将她拉到一边,问她李夫人罚她了没有,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她。水苓摇摇头:“没有,放心吧,阿娘答应了你们不会打我,就不会动手的。”
说完,她又嘻笑起来。换牙的年纪,笑着都漏风,笑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。徐谨礼看着她也笑了,笑得很好看,很温和。笑完徐谨礼温声问她:“为什么去厨房?下次不能这样,被火烧到就危险了,又疼又不好治,不能这么不小心知道吗?”
水苓委屈地抿了抿唇:“阿娘说她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,我想炖鸡汤给她喝来着,但是不太会,搞砸了……”
怪不得头上会有鸡毛,看着女孩低着头的样子,徐谨礼半蹲在她面前:“下次不要自己做这些,你想要什么快要告诉我,我去给你买,你拿去给李夫人也是一样的。”
水苓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:“真的?”
徐谨礼点点头:“真的,或者我给你一些银钱,你自己去买也可以。”
水苓激动地抱着他在他右脸上亲了一口:“哥哥你真好,长得好看还这么大方。”
这一亲把徐谨礼给亲愣住了,虽然她还是个小孩,可是长大了就是自己的妻子,想到这他瞬间有些不好意思。清了清嗓子站起来,徐谨礼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道:“你是个姑娘家,下次不能这样随便亲人。”
水苓像蒙受了多大的污蔑那样摇头:“我没有,我就亲过你一个漂亮哥哥!”
“噢,”
徐谨礼满意地答应了一声,又补上一句,“别的漂亮哥哥也不行。”
水苓气得跺脚:“不会的,阿娘说了只能亲自己的丈夫,她说你以后是我丈夫,所以我只和你好。”
徐谨礼被她说得发笑,捏了捏她的脸:“这么小就知道这些了?”
水苓笑嘻嘻地说:“我可聪明啦。”
那点小得意和天真让徐谨礼的嘴角一直带着笑。他时常去看她,水苓七岁到九岁之间,徐谨礼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不同的好吃的,偶尔也会带一些小玩意儿给她。而水苓会在他快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给他一些包好的东西,他刚开始都会打开看,被师傅偷吃过之后就只是猜测,从不在到家之前拆开。水苓最开心的是她过生辰的时候,晚上阿爹阿娘会答应她和徐谨礼一起出去玩,她跟着他想吃什么,想要什么都可以,徐谨礼基本上不会拒绝。偶尔也有例外,他不给她吃太多糖,怕她吃坏牙齿。等她九岁生辰一过,一切都变了样,一大群带着刀的人冲进了家里,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封条封了起来,阿娘抱着她让她不要说话。父亲被他们带走,她想喊阿爹却被娘亲捂住了口。那之后,她有很久很久没见过徐谨礼,久到她以为他们不会再重逢,以为他已经将她忘干净。夏末之时,她见到过一次徐谨礼,他看上去很憔悴,来得很匆忙,蹲在她面前和她说:“我会想办法,等等我,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,我会去带你回来,一定。阿娘和他去一旁说了些话,没让她听。她有些难过,她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再回来,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徐谨礼,不知道为何生活天翻地覆。她和母亲被绑上手腕,秋末时节被骑着马的带刀人一起拖着走。不知道走了多久,走到她觉得脚底板已经止不住地发疼,阿娘时不时回头看着她,提醒她不要哭闹。换做平时,她会忍不住,但是今时不同往日,水苓察觉到他们家和以前不一样了。她不能哭,不然会给阿娘添麻烦。直到晚上休息的时候,阿娘捏着她的脚腕想去看看她的脚底,才发现水苓脚底的血泡子早就破了不少,黏黏乎乎的血水粘在草鞋底子上,破皮的地方不知道被磨了多久,已经不能看。她哪怕是武将的女儿,但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,竟一声没吭跟着走到天黑。阿娘抱着她哭,和她说对不起苓儿,害她吃苦。水苓猜到了些什么,父亲不会回来了,不然阿娘不会哭。她抱着阿娘的脖颈:“娘亲别哭,我不怕疼,等到了就不用走了,我会好好听话。”
等她说完这句,李夫人抱着她哭得更厉害,埋在她小小的肩窝里咬牙低泣。水苓没再说话,眼眶发酸,仰头看着天,使劲眨眨眼才低头抱着李夫人顺着她的背。她们走了很远很远,水苓累了可以休息,李夫人还得给那些兵头子做饭。一旦做得不好,不合他们胃口就会惹来一阵谩骂和抽鞭子。水苓的脚每走一步都生疼,却还冲上去抱着李夫人,对那挥着鞭子的兵头子直起腰喊道:“不准你打我阿娘!”
李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抱在怀里给他们磕头:“小孩子不懂事,军爷别和她一般计较。”
水苓看着母亲对着欺负她的人磕头,这才委屈地掉下眼泪来,握紧拳头不再说话。她们那天没能吃饭,水苓虽然饿,但也还算能忍。晚上她悄悄问阿娘:“娘亲,你疼不疼?”
李夫人把她抱在怀里:“阿娘不疼,等我们到了就好了。”
她们要去的地方很冷,水苓才走到那没多久,就开始发抖。男人们去做苦力,女人们去做饭和干杂活,有的被充当了军妓。水苓太小,得以一直跟在李夫人的pi股后面干杂活。她一直很乖,因为娘亲看上去很累,所以她什么都不抱怨,脚崴了也连瘸带拐地跑着走,生怕什么事干晚了会惹来鞭打和谩骂。直到有一天,阿娘因为手腕受了伤,不小心在饭菜中多洒了一些盐,被一个老匹夫抽了十几鞭,水苓也被怒火波及,身上挨了几下。晚上,她躲在阿娘的怀里哭,声音很小:“娘亲,阿爹真的不会再来接我们了吗?”
李夫人把她抱紧,忍不住低泣:“孩子对不起,苓儿……我的宝贝……苦了你了……”
她在阿娘怀中摇了摇头:“没事的,娘亲别哭,我不怕疼。”
后来天气越来越冷,水苓经常吃完没多久就开始饿,李夫人经常偷偷给她藏一些吃的,水苓每次拿到都揣在怀里和阿娘一起晚上吃。直到她忍着不吃偷藏这件事被发现,那个兵痞子问她哪里来的一半饼,她说是自己偷的。那兵痞没抽她,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拉着她要走,李夫人匆忙赶过来把她护在身后:“军爷莫怪,小孩子脑子不太好,我这就回去教训她。”
“哎哎,不用,半个饼而已,我没想打她。”
水苓以为遇上了好人,没想到李夫人更着急了,她练练弯腰道歉:“军爷,看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,您饶了她吧,她才十一岁,求您了。”
那兵痞咂舌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李夫人咬了咬唇:“我和您走吧,我女儿从小脑子就不大灵光,怕她不长眼冲撞了军爷。”
水苓眼看着母亲跟着那兵痞走,她想跟上去,被李夫人回头狠狠瞪了一眼,意在让她赶紧回头。晚上的时候,她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月光,看见了母亲脖子上有些青紫,她抱着阿娘:“对不起阿娘,我以后再也不干傻事了,不会再让他打你,对不起……”
她抱着娘亲哭泣,娘亲什么话都没说,只是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背。忍了不知道多久,隆冬降临,她冻得嘴唇发紫,哪里都开始长冻疮。一天,水苓正在抱柴火,一队黑衣人骑着马张扬地进了军营,为首的穿着皮裘,目光倨傲。不是别人,正是徐谨礼。她惊得木柴掉了一地,旁边看着干活的人手里的鞭子眼看就要扬下,水苓用手挡着下意识闭上眼,那人就被一道黑影一脚踹了出去:“干什么?”
徐谨礼再次挡在她面前,只不过这次水苓不会再拉着他,只顾着低头捡干柴。那被踹倒在地的兵痞爬起来,似乎要与徐谨礼斗一场,被他身边一个黑衣人瞪了一眼:“反了你了,连你家将军见了我们楼主都要敬上几分,你算什么东西?!”
这话吓到了那兵痞,他连忙跪下: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,不知是易真楼楼主,怪我怪我。”
说完假模假样地给自己脸上打了几个巴掌。徐谨礼皱了皱眉,没搭理他。他转头看见已经拾好干柴的女孩,瘦得不像样,手上、耳朵上、嘴唇上都有冻疮,连看都不敢看他,一直低着头。“苓儿,没事了,我来带你回去。”
徐谨礼想把她怀中那些干柴拿开,让人拿到一边去,结果水苓就紧紧地抱着,不说话,也不给他。徐谨礼想摸摸她的脸和她道歉,也被她避开,反而把干柴抱得更紧。他看着她的手,有些抖。她在这地方待了太久,过了太久不像人过的日子,已经开始连他都害怕。徐谨礼知道怎么做会让她放开,他语气重了些,像是命令:“苓儿,松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