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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吁天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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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章 忧愁风雨可惜流年(第2页)

忽然有人走来,“新奇,天不早了,还不回去?”

原来是吴振尘。袁承天过来见礼,口称“世叔”

。吴振尘执手为礼,领着吴新奇回屋。吴新奇似乎还有话说,可是架不住爹爹的拽扯回到屋中。

袁承天也不以为怪,心想:他久历忧患,妻子离世,而今久困这宁古塔,是否会忆及故土的亲人,岁月的苦难已将人的心智磨成了平庸,不再有当年的壮志说天阔了!在这城中终老一生,似乎也无不可,人生于世,不过三万六千场,关关难过关关过,到后来枯骨白杨,当年歌舞场只作狐丘狼穴,怎堪回?想起这种种不堪,不禁悲从中来,久久不可断绝!

日日一天天过去。丘方绝对回归故里只字不提。袁承天也不便强人所难。采薇姑娘每见他来便缠着他要学那“乾坤一指”

。袁承天则好言安慰于她,告知他学这功夫要循序渐进,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。这时采薇便蹶起小嘴,很有些不高兴,以为袁大哥一味推辞,只是不想教自己。丘方绝知道武功之道,不可急于就成,否则重者走火入魔,轻者武功尽废,所以不可浮气躁,要一步一步来。他将这道理告诉采薇姑娘。采薇姑娘见义父如此说话,也便信了,不再怪罪袁大哥了。

这日丘方绝泛舟江上,但见江边岸上树木垂青,一丛丛玫瑰和芍药开得正妍,更有小鸟兽在奔走,抬头是江左山壁嶙峋奇怪,头顶苍穹白云多变,鱼儿在江水中自由游动,无拘无束,得其所哉!不思人间愁苦,不觉感叹道:“当年范蠡功成身退,携得美人西施泛舟五湖,何等的潇洒出尘,不为功名所累,后来辗转到了齐国,改作姓名叫做鸱夷子皮,率儿子与门徒在海边结庐而居,戮力垦耕作田,又复经商卖买,以至累至千万金钱。他又仗义疏财,结交天下英雄。齐王得知,拜为相国,以佐朝政,名显当世,荣于后世,可说此人是完人,我辈皆不如他!”

袁承天见他神色愀然,似有忧愁。他想了想说道:“一个人如果能达到范蠡先生那样的地步也是好的!有绝色美人相伴,又复官至相国,声名显赫,夫复何求?——只是却有一事,丘帮主你要明白此一时,彼一时也。今日不同往时,咱们又何必去学那范蠡先生?天下生民多难,怎可以避世桃源,对天下兴亡不于过问,那实非在下所能?天降于人,必有所为!每个人的行为自然各各不同,咱们不必拘泥于去学古人。咱们要为自己理想和信念去争!丘帮主这些时日我见你留恋山水,忘情于己,似乎此生无意再回中土?”

丘方绝掬水饮了一口,哈哈笑道:“人生于世,多是愁苦!忘乎于山水之间,我已无念于家国!先前还踌躇满志,要反清复明,而今我才明白世事幻影,何必我辈执着,不如随它去吧!袁兄弟你如得回转中土将这封书信交给复明社的执事长老,让他依照信上所写行事,不得有违!”

袁承天道:“丘帮主无意于家国,那也是无法可想。只是我怕复明社群龙无,岂不就此一蹶不振,烟消云散?”

丘方绝无动于衷,看着苍穹说道:“从此江湖再无丘方绝,只愿客死他乡,无复恢复中原之志。袁兄弟你天姿英伟,气量宏伟,大有先祖袁督师之英雄气慨,将来这反清复明的重担便交负于你了!丘某心灰意冷,对家国事业不复理想,也许在这宁古塔的时日才让我明白功名事业一场梦,人生苦苦相求一场空,参不透南国红豆相思泪,看不透虎兕大梦归,赤挑挑来去无牵挂!”

袁承天见事不成,知这丘帮主心意已决,旁人决难说动,不觉言道:“踏足红尘已是错,此中离愁何人知?不是紫薇星座人,偏是怜悯天下人!”

丘方绝听了呵呵笑道:“有志气,有作为,小兄弟将来你前程未可限量也!”

袁承天道:“我也只不过凡人一个,只有丘帮主你英雄了得:,行为远迈前人,当年率弟子攻入禁城,箭射隆庆门,何等英雄了得,险险捉住皇帝,可说唐宋以来未有之事迹!以至嘉庆皇帝颜面尽失,不得已下‘罪己诏’以为开脱!”

丘方绝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也。而今丘某万事皆不作想,只想这样与世无争过完余生!”

袁承天低头看着江水碧绿,映着红花绿柳,甚是心怡,不错——如果这样无争无欲在这极北苦寒之城度过余生也是惬意,可是他却不能,因为有人萦绕于胸怀,是清心格格抑或是赵碧儿?她们一样秀外慧中,冰清玉洁,不同凡尘同列,又如姑射仙人的一般姿容!如果你让袁承天任选其中一人,他一时真不知选谁为是!一个是同门师姊,一个是一见便倾心无已,欲罢不能,困挠其一生的清心格格,你让他如何抉择?

丘方绝忽然伸手一抄,拿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,笑道:“鱼儿啊鱼儿,我若如你一般自由自在,不受拘束那该多好?只可惜总然不能够,难道有时人还不如鱼儿自由不成?”

袁承天笑道:“丘帮主何出此言?人生在世,久经忧患,方知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不可强求也!只是还有一件,丘帮主如果人人自求自保,不思天下安危,不思进取那么与草木何异?与禽兽何异?岂不碌碌无为,甚为可耻!丘帮主,小子见识学浅,我总以为人只要活着便要砥砺前行,决不可以懈怠!”

丘方绝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丘某心已死了,只是现在更加笃定,不再过问世间俗务,让一切随风!”

忽然头顶有一只海东青飞过,只见它展动大翅,翱翔于苍穹之上,目之所极皆是万里江山。它忽然从高空冲下,掠低江水之面,双爪倏出,再行展翅高飞,已然抓了肥肥鱼儿,在碧蓝的天空中唳鸣,仿佛炫耀它的武功。丘方绝看到这一幕不无感慨道:“弱肉强食,生存之道!袁兄弟你宅心仁厚,悲天悯人固然是好,可是却要因人而异,否则将来要吃亏的,须知人心如鬼,最是可怖!”

袁承天道:“人之初,性本善!有的恶性是后天恶劣环境所造成的,不是生来就是恶人。”

丘方绝也不反驳,反手一桨,小船向前划行。平静江面又起涟漪,只见他张口唱道:“五湖烟波里,最是平生!想当年义气风,英雄了得,直恃长剑笑问天,我辈可是英豪!事去廿年终成梦,不见幽谷佳人笑,只有山鬼哭啾啾!去往矣,皆是梦,弹指一间,百年一过客。想当年金戈铁马,平章事,直杀万人头!叹而今,白已上头,空有扭抟乾坤志,何处付官家!行来塞北,张家口处,长城烽口,燕山大如雪,吹落轩辕台,离歌也有人吹散!不复当年冲天志,孤苦余生度残年,不与人争!”

他语声苍凉,透着无尽的悲伤!也许人在少年之时皆是不知世事多忧患,得意放肆时光,只待中年方始明白世路艰难,仿佛世路万恶丛生要人死!袁承天明白这丘方绝虽为一方大豪,统率群雄与朝廷为敌,可是他内心依旧纠结于为救他而死去的无辜师妹!他本是性情中人,不会移情别恋,也许在他眼目之中师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,别的女子纵然貌绝倾城在他眼中也轻贱如尘埃!为了思念师妹,他此生孤独寂寞,总是借酒浇愁,本来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,自甘沉沦,可是他总是走不出当年的阴影,也许世间每个人皆是如此,总有一段恋情隐藏在心底最深处,不为人知,只有一个人默默承受!时间也不能冲淡,只会愈来愈更加思念,只可惜人世间的事情从来如此,一旦失去从来找不回,只有在回忆中想念!

袁承天在船尾默无言语,看这青山绿水,心想:世上之人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快乐的,便是拥有天下的皇帝也难以幸免,便如那少年天子嘉庆。一想到嘉庆便想到他对自己心意相通,可说肝胆相照是为好朋友,可是他们终究不可以相融,也许总有一日兵戎相见,不死不休。想到此处他便打住念头,不让自己想下去。他着实害怕他们成为敌人,任谁死了都是他所不愿所看到的场景。

忽然岸上有女子感道:“义父天晚了,你们还不回来?”

原来是采薇姑娘喊他们回去吃饭。丘方绝笑道:“还是采薇这乖女儿对我亲。”

他看了袁承天一眼,又道:“袁兄弟现下无事,咱们小酌几杯如何?”

袁承天不置可否。

小院幽幽,种了许多花,还有几只仙鹤。原来近来采薇无事便去城外山野间捉了几只仙鹤来养,以打时光。在席间丘方绝拿出汾酒,倒了满满一碗,递绐袁承天道:“袁兄弟你我义气相投,请满饮此杯。”

丘方绝生性一向豪迈,不拘于小节,更厌恶文诌诌书生之态的人。这大约是他出身草莽,行为从不扭捏,直来直去,从不掩饰内心喜乐!忧患时便哭,喜乐时便笑,从来如此!

袁承天接过一饮而尽,说道:“丘帮主我此行只为搭救于你,不料你却乐不思蜀,是小子多此一举了!”

采薇道:“袁大哥你难道不觉得此地民风淳朴,不似中土处处透着奸诈和市侩,所以我义父觉得回不回去也无关重要,所谓反清复明也许终究水中月,镜中花,终究不可求也!莫如在这宁古塔苦砺心志,忘却种种,岂不是好?又何必忘却红尘再踏红尘,自惹无谓的麻烦?”

袁承天听采薇姑娘一席不无道理,人生于世忧患相随,坏人心志,苦人行止,谁也不可以做物我两忘,相忘于江湖!

丘方绝忽尔击节道:“采薇给义父唱曲歌儿,以消烦恼!”

采薇道:“义父,采薇便胡乱唱歌,袁大哥采薇唱的不好你们莫笑?”

袁承天道:“怎么会。”

他心想自己出身何尝高贵来着,一样出身寒微,为世所不容,仿佛野草无人关注,只有自生自灭,仿佛其在人间有无皆可!可是纵是微小也要努力前行,不为困难所折腰,也要在这短暂一生留下行迹,争一份光与荣耀!

采薇从屋中取出二胡,拔动弦子,音调悲怆,在空中响开,轻启朱唇,音如黄莺,婉转如意,歌道:“看楚山千里清秋,歌随人转心肠泪。望不到家乡路,苦衷肠!曾经年少壮志,言谈皆英豪。行到天涯无人处,与谁话平生!看尽繁华一场梦,不知终究是虎兕大梦归!望爹娘哭一把辛酸泪,荣华昨日事,今日荒丘冢!风起处,苍茫茫大地间,沉浮任谁去,不知今日人明日去,不知此生皆是泪,恨悠悠入地府,不见阎君见故人,欲问他乡还好么?偏被罗刹拽回,忽喇喇大厦倾,鬼兽惊乱走,梦惊回,却原来是颠倒梦,反认他乡为故乡!”

袁承天听得禁不住泪水流下,心想:有人际遇岂不如此,想那明亡清兴之际,乱事之秋,朱明后裔遭遇多是不堪,袁督师之于明室有不世之功,奈何终究身死他乡,不能卫国戍边杀敌,空让满洲人得志于中国,真真千古之憾事。

月到中天洒光辉,大地仿佛白昼一般,草木清香,花香迷人眼,这繁华不过一瞬间,待到九月天时宁古塔又是一番天地,冰雪袭来,苦寒难熬,可是对丘方绝却不是苦难,是磨炼,磨炼人的心志和意志。在他眼中再无苦难和不幸之分别,这廿年中每到阴天,仿佛又听到师妹临殁前那话,是刻骨铭心,而今历历在目,怎不让人肝肠寸断,难已自己!

袁承天回到住所,耳边又想起采薇姑娘所唱那曲子,悲伤又在心头涌起,心想:岂难道穷若人一生都忧患之中努力挣扎,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时光?想想自己孩童的时侯可不是这样,从来没有人关心过,看着同龄人快乐的样子,他只恨爹爹和娘亲不能卫护自己,让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世间前行!穿着破烂,被人家看不起,被小伙伴嘲笑,他都可以忍,唯独不能让忍受别人对他的自尊心打击,记得有次一个大男孩依仗爹爹是镇上绅士便很以为功,欺侮别人。他和袁承天生争斗,袁承天愤之所及,便抽出随身短剑刺入那男孩小腹,直入半寸如若再进寸许那男孩子非死不可,饶是如此,也是血流满地,骇得与他一起来助拳的小伙伴如鸟兽般散去。袁承天见状也骇得怔在当地,后来还是他的哭声惊醒他,便拔腿跑了。以至后来那士绅凶巴巴找上门,袁承天爹娘从来安分守己,便为儿子的鲁莽行为向人家道谦。看着爹娘那愁苦的样子,他想:岂难道好人一生受人欺侮,不得公平!世间的神明你为何保佑恶人长命百岁,好人却不得善终,你作的什么天?

也许人的一生都在忧患苦难中,看不到尽头!